那是夏天,柏林。蒂尔达•盖尔 (Tilda Geyer) 离开父母山里玩去,不是一般的玩噢,要露宿的,夜里是和 10 个小朋友睡在帐篷里。他们骑马,他们摘浆果,他们在水面上荡秋千,晚上,他们围着篝火唱歌。 这是幼儿园的露营,蒂尔达才 4 岁。 德国幼儿园没有爱哭的孩子。当美国的学龄前班教ABC的时候,德国幼儿园3 - 6 岁孩子则在户外学习穿衣、做饭和上床睡觉——所有这些父母都不在边上。 前面说的露营,其实包括旅行,坐车之后要走着进山。老师和孩子都没带笔和纸,他们不要在几天露营再安排学习什么的。事实上,德国孩子在 6 岁之前不兴教读书和写字,所有时间都拿来玩。 这次露营很有美国西部牛仔的调调,蒂尔达跟老师商量好了:我们是勇敢的海星部落的小狼。 这样的旅行和露营叫Kitafahrten,德国许多幼儿园每年都会来一次。他们是日耳曼人的“独立性格速成班”。幼儿园小朋友都可以参加,多小都可以。带的行李,随小朋友喜欢爱带什么带什么。带最多的还是毛绒绒动物玩具,小熊小兔小狗小猫什么的,抱着睡觉才睡得香。
西方父母有一种说法,两岁孩最粘人最难搞,所谓terrible twos。跑到大山里还是有安全感问题,这批孩子最小三岁,但是这时候突然有点都变回terrible twos去了,想家想妈妈。解决难搞问题靠什么,靠分发糖果。“如果你想妈妈了,你就吃一块夹心糖,你会感觉好些,”老师卡特琳•斯珀林这么对蒂尔达说。蒂尔达觉得也是,再想时候就再来一块。 安全当然是一个问题,出安全问题,哪个老师不怕。责任重大啊。不过德国教师没有美国幼儿园常见的那种高度警惕,他们好像老神在在。 蒂尔达一行在岛上扎营,这些3-5岁孩子都不会游泳。教师Henrieke Basker 回忆说,在另一次露营旅行中,一些孩子用他们用来雕刻木头的瑞士军刀割伤了自己,当时他自己的 4 岁的女儿也在那次旅行中。 孩子用刀割伤了自己的手,听到这个还是有好些父母会尖叫起来的。但是记住,德国幼儿园的露营规矩是,父母不得打来电话来询问这询问那的,即不准不放心。“如果真有需要,我们会打电话给你们,” 老师说。整个四天露营,家长会收到三个短信。第一个是“我们到了”。报平安。平安就好啦,家长把心放回肚子,该干嘛干嘛去。 许多人会奇怪,在受规则约束的德国,成长出奇地不受规则约束。In rule-bound Germany, growing up is surprisingly rule-free. 星期六一早父母会很放心的叫5 岁的孩子独自去面包店买面包回来。操场上出现纠纷,孩子们很小就习惯不叫大人来,有事情自己去解决。幼儿园在法律上有义务(legally bound)努力将孩子培养成独立自主自力更生的人(self-reliant individuals)。这意味着幼儿园孩子通常不在老师的视线范围内,而是自己游戏和选择玩伴。 大多数德国人认为,只要对孩子成长有好处。让幼儿园带去森林里住几晚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他们有的还为得了几日夫妻独处时光暗地偷乐呢:孩子锻炼了,夫妻也锻炼了,两全其美呀。
有了专有名词Kitafahrt 的幼儿园露营,其实是一个开创性的幼教理念。它的历史可以追溯到 19 世纪的德国教育家 Friedrich Fröbel。弗洛贝尔认为孩子们应该在大自然中自由玩耍,并从日常经验中学习。柏林自由大学幼儿教育学教授伊冯娜•安德斯 (Yvonne Anders) 说,这样露营旅行教会孩子“不仅要对自己负责,还要对其他孩子负责”。“一个孩子晚上想爸妈难受了,就有另外小朋友出来安慰他照顾他。一个孩子衣服穿不清楚,另一个孩子会跑出来帮助或出主意”。交往开始了,友谊开始了。
德意志日耳曼是极严谨的民族,一个出哲学家的民族,出工艺标准化的民族。如果因此惊讶德国幼教走了完全相反的另一极端,那就未免僵化和迂腐了。 迂腐在不明人格造就的阶段性。幼儿心理发展的最早阶段,3-6岁,严苛规则毫无意义,严苛只会反倒在未来人生中对规则深恶痛绝。在这一点上美国很奇怪地跟中国一样,出现对孩子事事都管几近变态的家长。海姆•吉诺特 (Haim Ginott) 1969 年出版《父母与青少年之间》 (Between Parent & Teenager) 发明了一个词形容这种家长,叫Helicopter Parents 直升机父母。每时每刻父母监视他们孩子,就像直升机在孩子头上轰顶盘旋。要击落这样变态直升机,让孩子尽情玩的德国幼教理念无疑是一门高射炮。
话说回来,也并非所有德国父母都愿意让幼儿园把孩子弄到林子去待四天。一些地方听都没听过有这种事,到了柏林听说后嘴都张老大半天合不起来。莉娜奥特曼 (Lena Altman) 是杜塞尔多夫本地人,在美国成为母亲后移居柏林。她不愿让3岁儿子进幼儿园,就因为幼儿园每年都要搞一次吓死人的露营。她不无幽默地说,我嘛,刚刚来自直升机飞来飞去的纽约。 莉娜奥特曼在儿子 6 岁时候才让他试着去几个幼儿园。其中一个他非常喜欢,赖着不回,就只好让他去了。已经六岁了,也就没那么担心了,莉娜奥特曼说。 另一位柏林妈妈想起几年前幼儿园把她2 岁女儿弄去在山上三天三夜,搞得她心神不宁,差点要神经病了。还在穿尿布女儿,在山上喂鹅,在森林里摘蓝莓,在湖边玩泥巴,不知有多高兴。但到了晚上,想妈妈了就哭。第二天晚上,还哭,爬到老师的床上才止住。妈妈后来才知道这些,因为在山上老师恪守原则没有打电话来。 回到文章一开始那个女孩,记得,四岁,叫蒂尔达•盖尔。四天后归来。妈妈发现她“兴奋、快乐又疲惫”。过几天老师在学校颁发奖状,称赞她“勇气、毅力和技巧”,还说她不愧体内流淌的印第安的血,她完全可以“以自己的印第安名字为荣”。一起露营的另一个孩子罗密 (Romy) ,她母亲说去了才几天她突然就“长大了”“非常自信”起来。罗密夸口说她这几天都没叫苏西,她的北极熊毛绒玩具陪她睡。“苏西她自己睡,睡在我的手提箱旁边,”她说。 柏林一家幼儿园的园长 Katharina Hübner-Köhn 说,几年前幼儿园安排四名 3 岁孩子,跟大一点的孩子一起去柏林郊外农场待两晚。那几个孩子都仍穿着尿布并吸着奶嘴。然而,一旦到了农场,就没有太多时间想念妈妈了。孩子们——总共 15 个——打扫马厩,放下新鲜的干草,喂猪和鸡。孩子们太累了,一到晚上就在谷仓的阁楼上睡着了。 没有一个想家。“他们睡得极好。白天他们玩玩玩,夜里睡睡睡。他们说他们不想回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