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超老龄化社会后的日本,养老介护人员面临着极大的短缺。日本近年来开始为养老行业引入外籍介护士,这吸引了很多中国留学生的加入。在他们眼里,这是一个高度专业化与精细化的服务业,却也尽可能地维护了老人作为个体的独立与尊严。
在日本,入住养老院被视作正常
我是2017年的4月来的日本,那时我25岁,最早是学习语言。读了两年语言学校之后,就到了该选择什么专业的十字路口。我本来是打算学医美,但那时候,有一个同学在报纸上看到,日本的养老介护学校有学费减免的政策,于是我们就去做了一番考察。
介护,也就是大家印象中的护工,照顾老人起居的人。在日本,这个职业的名字叫做介护福祉士。日本老龄化率很高,2000年左右开始施行养老介护保险制度,每个国民在40岁之后都要强制缴纳介护保险,它能覆盖掉你老了之后在养老设施里接受护理服务的大部分费用,自己只用出10-30%,折合人民币也就1000-2000元/月。国内可能老人还都不是很愿意去,但日本国民会觉得,人老了以后要进养老院,这是正常的,大家都一样。
介护专业的老师正在演示如何给失能的老人穿上纸尿裤(视觉中国 供图)
做了一番信息收集比较之后,我决定学习养老介护,一方面是觉得中国也在老龄化,以后回国能学以致用,另一方面是觉得我自己还算比较细心,出国之前,我妈妈做了一个肠梗阻手术,是我在医院照顾的。
2019年4月,我在介护专门学校正式开始了专业学习。介护专业学制两年,一共要修12门课,括基础护理、医疗技术,以及对生命、社会的理解等,然后还要考取介护福祉士资格证了才能上岗,考试的合格率在70%左右。
真正开始学了之后,才发现专业与非专业真的不一样,比如老人有一侧身体不遂,为他们穿衣时要采用“脱健着患”,从健康一侧脱衣服,从患病的一侧穿上衣服。如果搬运瘫痪,我们一般会坐在床上,将老人的两腿放在我们的腿上,然后抱着老人的背,慢慢让老人全身挪到我们腿上,再一同起身,把老人移到轮椅上,既节省力气,也降低老人受伤的概率。这样的技巧也可以在工作中总结,但是全凭个人悟的话会很费力气。
2021年4月,我顺利毕业并考取了介护福祉士资格证书,正式进入我之前兼职打工的养老设施里工作。
真正工作了会发现,日本的养老设施对中国有许多可以借鉴的地方。一个是养老设施类型多,服务种类也更完善,比如生活能自理的老人可以选择日托——早晨班车接过来,白天他们一起做游戏、吃饭,晚上送回家,一周可以来设施洗澡几次。此外,和医生、护士一样,介护人员日间还可以上门服务。
如果是生活不能自理的老人,可以去入住型的养老设施,这里的介护士、康护训练师、营养师、医疗联动程度很高。我现在所在的设施,管理模式是10个老人组成一个单元,一个单元有一个组长,两个介护人员,一个护士。平时我们采用电脑和iPad做一些记录,包括每日三餐、排泄、体温、血压,每天都要记录很多次,并同时对介护士和护士开放,方便大家随时追踪。
2015年6月12日,一名介护士穿着一款特制的可穿戴移动设备移动一位老年人,这款设备能减轻她的负担(视觉中国 供图)
另外,日本的养老设施护理用具也很多,比如搬运老人是一件很费力的事情,那如果老人情况允许,我可以使用护理道具,把一头放在老人身下,一头放在轮椅上,扶着他顺着板子滑下去。
老人的尊严与自立
不过在国内,我的这份工作常被误解。有时候,我的社交媒体会收到一些恶意评论,比如一些人会问我:为什么跑这么远去日本,就为了给别的老年人“端屎端尿”?之前有个朋友为我介绍了一个相亲,我加了男生的微信,聊天中,我提到自己在做介护,他就再也没有动静了。还有很多人下意识会觉得,老人谁都可以照顾。但专业介护和非专业介护其实差异是很大的,尤其是对介护理念的理解。理念甚至比技术还要重要。
在日本做养老介护,一个很重要的理念就是“支援老年人自立”。介护人员,甚至老人的子女,都不能帮老人做决定,而是要尊重老人的意愿,帮助他们去独立完成很多想做的事,哪怕他有身体机能或认知障碍。比如喂老人吃饭时,一般人可能会希望老人多吃一点,但有时老人就只想吃一半,这时候就要换位思考,谁都有胃口不好的时候,应该尊重他们自己的决定。
一些因为循环不畅等原因带来的疼痛问题可以通过康复手段消除,同时避免老年人服用止疼药产生便秘、头晕等副作用
在养老设施里,我所在的部门是特别养护部,护理的老人基本上都有“认知症”——日本把阿尔兹海默症统称为认知症,以前也叫老年痴呆症,后来越来越多的人意识到这种称谓带有歧视性,会伤害到老人的尊严,于是就改称“认知症”。
根据难易程度,日本把护理等级分为1-5级,特别养护部所住的老人普遍都在3级以上。患有认知症的老人是很难护理的,他们总是不自觉地做很多事情,敏感易怒,还经常摔倒。我知道国内有一些养老院为了防止老人摔倒,会在老人坐的椅子上或者床上加一些设置,比如拉一根绳子,防止老人起身。
日语里用“管住”一词专门来描述这种行为,在日本,这种行为是绝对不可以的,因为这里的理念是,哪怕老人失能失智,也要尊重他们的意愿,观察他的需求,想办法更好地满足他们的意愿,而不是把他们限制起来,压制他们的需求。
比如我最近护理了一个老人,平时行动稍微有点不便,他又经常起身走路,之前是推着一个辅助小车走,但最近我观察到,他开始一瘸一拐了,存在走路摔倒的风险。原则上,我们绝对不能限制他走路,也就无法去防止摔倒,既然如此,那就尽可能去减小摔倒后果。根据我们的经验,老人摔倒后,股骨和肱骨最容易受伤甚至骨折,所以我就在他的大腿两侧放上软垫,防止他摔倒后骨折。
我观察到,我身边的介护人员观察能力和共情能力都特别强,会情不自禁去看身边的老人哪方面有什么问题,有什么需要,好像职业病一样。但每个老人的情况都不一样,所以工作责任也大,压力也大,比如老人洗澡,介护人员稍不留神,就有可能滑倒出现危险。
另外一方面,老人有时候也会欺负新人。别看他们有认知症,有时候也挺聪明,虽然像小孩子容易发脾气,但只会挑新来的、或者年纪小的女性,因为知道男性介护士易怒。有一次,有一个老人通过我日语有口音,知道我是外国人,他以为我是朝鲜人,就直接对我说“朝鲜人滚出日本”。
最开始,我会感到很委屈,觉得他们为什么会这样?好在我们上学的时候,会专门学习认知症相关内容,知道很多时候,这些老人是因为生病,并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这不是他本来的面目,这样想我就不会真的去跟他动气,心理消耗也小一些。那个以为我是朝鲜人的老人,后来一点点熟悉了之后也会记住我,也不会像原来那样说话了。
有些老人接触下来,比预期好,也会让我感到治愈。我第一个介护的老人来自广岛,是一个快90岁的老奶奶。有时候吃了饭之后,我们会一起玩一些游戏,我在那里哼一闪一闪亮晶晶,因为她会钢琴,手指就敲在桌子上假装弹钢琴。有时候我们会比谁手白谁手黑,我其实有点黑,她很快就想到了答案,但也不好意思说我黑,就害羞地笑,然后轻轻握住我的手。
这样肌肤上的接触,对我这样一个独自在日本的外国人而言,很温暖。连我自己都诧异,还能和老人建立至少是友谊之上的感情。还有的老人,你就看着她,她就会笑,有时还把舌头伸出来做个鬼脸,和小朋友一样,特别可爱,很容易感染到别人。
2017 年3月13日,一位日本老人正与人形机器人"Telenoid " 交流,这款机器人据说能帮助患有认知症的老人变得更加活跃和愿意沟通。但售价不菲,约100万日元(5.8万元人民币 ),租金约5万日元(2500元人民币)(视觉中国 供图)
对他人有用
不过,最初工作的半年实在是难熬,我好几次觉得身心俱疲想离开,因为要学的东西太多太多,情绪也很重。
日本非常缺介护士,我所在的设施里是2个人对应30个老人,偶尔会有打工的学生来帮忙。介护士分为早中晚班,每天工作8小时。日程安排上,老人在7:30吃早饭,10:00喝咖啡,13:00吃午饭,15:00下午茶,17:30晚饭。看似轻松,但是每次活动,介护人员都要接送老人,带他们上厕所或者换尿不湿。时间紧到我感觉自己忙到快飞起。
我负责的老人中,一半以上是坐轮椅的,吃饭的时候,介护士要把他们一个一个从房间推到食堂,吃完饭再一个一个推回去,每次都是来回十几趟。还有的时候,饭过来了,老人磨磨蹭蹭还没起床,那所有的时间又要往后移,让人焦急。遇到突发状况,比如有的老人跌倒了、或者尿失禁、甚至身体出现状况,那就更棘手。现在疫情期间,碰到老人呕吐,介护士还要去判断是否是新冠。
工作的前半年,我的微信计步,每天都显示两万步,再加搬运老人起身这些都是体力活,极其疲劳。所以回到家之后,我会直接倒在床上就睡,几个小时后醒了,再起来卸妆或者吃东西。
为了排解压力,上班时,我经常提前一站下车,慢悠悠走一段,什么都不想。这段路程对我来说挺重要。我记得我上班的必经之路上,每天都能看到一只橘猫在路边晒太阳、睡觉,主人还给他做了一张小床。最后一次去时,猫的主人家窗玻璃上贴着一张纸,上面写着,这只猫叫茶茶,已经10多岁了,前几天去世了,感谢曾经路过的人们为茶茶拍了这么多漂亮的照片。
《喵星人抢不到》剧照
但人就是很神奇,一开始仿佛完全不能生存的环境,也能渐渐适应。突然有天我发现,自己工作完没那么累了,就像运动少的人,刚开始几天都会很难受,一旦身体适应了,就很少会感到不舒适了。
2022年3月,我跳槽去了一家介护士人力更足、待遇也更好的养老设施。我常常在想,自己与平时照顾的这些老人,如果是在年轻时相识,或许会成为同学、朋友。在他们生命最后一程相遇,也算是一种缘分。
我目前想的是在日本累积经验,以后回国能学有所用。我知道国内对养老院还有偏见,一方面是由于理念上,很多人还是觉得子女不孝顺,才会把父母送入养老院。另一方面,国内介护人员的确还在起步阶段,细节不到位,没能给老人的家人一种可以放心的安全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