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弥尔.涂尔干可以被视为第一个看出这种情感、规范和体制之秩序即将崩溃的人。社会学家很少注意到,涂尔干在他那本广为人知且现在已成为社会学经典的自杀研究著作中,“失范”的观念多麽广泛地被应用在性慾与婚慾的探究中。涂尔干以具有先见之明的杰出论述,说明了一种出现在法国社会中的新社会人物类型(即单身男性)的情感结构:
尽管他(已婚男人)的享乐较受限制,然而这种享乐是稳定的,这种确定性构成了他的心理基础。未婚男性的命运就很不同了。他虽然有权在心之所嚮的地方随意留情,但是渴望拥有一切导致他对任何事物都不满意。与这种追求无限之病态渴望如影随形的,是“失范”现象,它轻而易举侵犯我们的意识,并经常以谬塞(Musset)所描述的那种性形式呈现出来。当一个人不再受到制约,他就无法自我反省。除了已体验到的快乐以外,他还渴望体验其它快乐;如果一个人正好已几乎体验过所有可能享受到的一切,那他就开始妄想不可能获得的东西、妄想根本不存在的东西。
这种无休止的追逐怎麽可能不加剧此一贪念呢?如要达到那种状态,甚至不需要无限地增加爱情经历、过起唐璜式的生活。普通单身汉单调乏味的生活就足够了。新的希望不断产生,只是一再失望,留下了疲惫和幻灭的痕迹。那麽,慾望由于不确定能否留住自己所嚮往的对象,它又如何能固定下来呢?因为失范现象是双重的。由于当事者从不曾定心付出,他也就不可能稳稳当当拥有什麽。未来的不确定性,加上他自己的三心二意,在在注定他要不断改变。这一切的结果便是一种骚动、焦躁与不满的状态,无可避免地增加了自杀的可能性。
法国社会学家艾弥尔·涂尔干,社会学的三大奠基人之一。(Public Domain)
单身男人的慾望
艾弥尔.涂尔干在这里为我们所谓的“慾望和情感决策的社会学”(sociology of desire and of emotional decision-making)提出了一个了不起的方案:有些慾望转化为直接的决策,有些则不然。文中那种单身男人的慾望是失范的,因为它破坏了当事人目标确定地去追求对象的能力。失范的慾望既非沮丧亦非无动于衷。当它不停寻求某物时,那反而是一种躁动不安、过度活跃的状态,以至于涂尔干甚至称其为“病态”。这是一种无法走进婚姻的慾望,因为它无法创造出单恋一枝花的心理条件。这种慾望缺乏一个适当客体,正因缺乏客体,它就无法获得满足。这会产生一种特殊的行为模式,亦即无休止的变动(从一个对象转移到另一个对象),而且缺乏总体目的。
根据涂尔干的观点,失范的慾望具有如下诸多特徵:其一,它没有目的,只是自由漂浮、自由流动又游移不定;其二,它之所以没有目的,那是因为它的内在没有规范的桩子,一支可以赖以建立总体论述结构的桩子;其三,对于单身男性而言,未来是不确定的,无法为当下提供指导。相较之下,横在已婚男性眼前的,是植基于规范的认知以及参与已知的、确定的未来:他知道哪些生活乐趣正等著他,并且透过婚姻制度确保自己继续拥有那些乐趣。
参照之下,单身男性无法想像未来,而是被困在一个只包含“期望”(espérance)的天地中,这比一个人对未来的预估要模糊、要无定形得多。藉由期望,单身男性设想了一种也许只是昙花一现的新享乐可能性。这类型的慾望表现出失范的特色:它缺乏融合力(它并不是源自社会规范),并且它的目的也不在参与社会单元;其四,在失范的慾望中,主体的内心生活(涂尔干称之为“精神板块”﹝mental plate﹞)处于不确定的状态,注意力从此对象移转到彼对象。
此外,更由于无法将慾望固定在一个人和一套体制上,他也无法做出什麽决定。就定义而言,已婚男性是曾做出决定的人,而单身男性只能无限期地积累经验、慾望与伴侣,而无法将其慾望的不灭动力带入情感和叙事的结局或决定中。不确定性、积累、游移、无法(或是不愿)想像未来,凡此种种,都构成了涂尔干所认为的“失范慾望”本质,令其主体无法适应社会规范或是认同体制。失范的各种慾望只能并存于水平面上。它们不像特洛勒普的故事那样,由具层次化之规范性和目的性的天地所加以组织。
因此,性失范同时代表很多事情。它是一种过度的慾望(一种源自于不受社会规范约束的自我之慾望形式),也正是由于这个原因,主体变得犹豫不决,无法专注在一个对象上。在这里,以自我为中心的主体性对于需求和慾望没有清晰的认知,它只是分散的、模糊的、矛盾的、漫无目的的。由于这种主体性无法感受到明确的爱情,所以它不能沿著叙事和规范的道路前进。让我换个不同的方式说明吧:涂尔干的单身男性无法拿定主意,因为他的“精神板块”不是围绕确定性而建构的。因此,对于涂尔干来说,情感唯有奠基于明确的规范结构,才能成为确定性和决策的源泉。
涂尔干在这里为慾望和情感决策的社会学打下了基础,并帮助阐明了两套社会纽带与情感选择的语法:其中一套是自由流动的、缺乏终极性并源自于主体性的。另一套是藉由自我外部的事物来建构慾望,例如经济利益、婚姻规范以及性别角色。这两套语法有助于表述性解放的核心悖论:从规范制约以及仪式结构中解放出来的慾望却阻碍了情感选择。本章的其馀部分将要专门探讨这些语法。
婚前求爱行为是社会学的一种结构
世人还没有充分注意到,从传统浪漫爱情转变成一九七○年代后性秩序的过程,其实就是从婚前交往(男女之间互动的主要模式)转变为一种新秩序(婚约规则彻底改变,变得模糊和不确定,同时受到“合意伦理”﹝ethics of consent﹞所严格监管)的过程。婚前交往这一行为的消失,是现代恋爱习惯的一个相当醒目的特徵,标志著传统与现代恋爱习惯之间的显著差异。因此,与迄今为止性与婚姻社会学家所提供的分析相比,它更值得我们进行更周密的检视。藉著研究传统的婚前求爱过程,我想对社会纽带和慾望两套语法进行比较,从而透过对于现代与传统之间十分鲜明的对比(性失范早于现代性而存在,而婚前交往的惯俗在现代社会的某些地方依然残留),来大幅简化关于前现代如何落实婚前交往行为的描述。
因此,我的策略是有其侷限性的:它没有掌握那些让过去与现在依旧相似的行为范围,并且未能掌握过去一些留存至今的东西。虽然我很清楚这些侷限性,但我仍然相信它将充分说明婚前交往行为发生转变的性质,亦即情感主体踏入社交互动的规则和参与方式的更迭。如果不提及性的制约(regulation of sexuality),就无法理解基督教欧洲的婚前交往习惯。实际上,性的制约决定了婚前交往的架构和内容。
本文摘取自《为什麽不爱了:更多自由却更少承诺,社会学家的消极关係报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