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柴静专访剑桥大学校长


一本书,一棵树,一个人,一次晚餐,一场考试⋯⋯ 剑桥在国际学术界的影响力,在于他拥有的杰出的人类头脑,从牛顿,达尔文,到霍金,这所大学对这些头脑珍重、爱惜。
 
人们寻求知识,是为了寻求进步,在这个意义上,尊重一切能够达成人类进步的方法,常识和规律,这就是剑桥的灵魂。

解说:在采访剑桥校长乐思哲先生之前,我们在网络上看到了一段和他有关的视频。 2010年12月6日,剑桥校园 学生抗议当局提高大学学费
柴:您会感到紧张或者难堪吗?
校长:不,完全不会。因为这是学术界,在这里我们期待辩论,并鼓励大学里的思想自由。

柴:但更多的校长可能希望得到尊敬和服从,你不是吗?
校长:那他们就不会来剑桥。


解说:剑桥的创立,本来就不拘一格,甚至来自一场不顺从者的叛逃。

柴静串场:“撑一只长篙,向青草更青处蔓溯”。来到这里才会理解,为什么徐志摩用这样的诗句来描述剑桥大学。因为这座有八百年历史的古老大学,就建立在剑河之上。但是,听船夫说法我们才知道,这所大学的起源居然与一桩凶杀案有关,在一二零九年,牛津大学的一名学生失手误伤了当地小镇的居民。在激怒之下,居民们冲进牛津以私刑处死了三位学生。有三位师生,出于逃避殴斗和向当局表示抗议,他们离开了牛津大学,来到像这样的荒芜之地,建起了剑桥,是它成就了今天这样一座,拥有八十九位诺贝尔奖获得者的著名大学。
解说:89位诺贝尔奖获得者,这个数字超过世界上任何一座大学,它的内在是什么?在剑桥的两天采访里,我们对于大学的想象和概念好象一直在被一些细节颠覆,一本书,一棵树,一个人,一次晚餐,一场考试里,蕴涵着一所大学从八百年前创立之初的核心。 一棵树 An Apple Tree 这也许是世界历史上最著名的一棵苹果树了,当年它曾经种植在牛顿家乡肯特郡的后花园里头,二十出头的时候,他就是被这棵树上的苹果砸中,开始思考万有引力之源。在六十年前剑桥把这棵树移植过来之后,就种在在三一学院的门口,来纪念这位剑桥历史上最伟大的这位学生。
解说:我们在树下站了很久,其实一棵苹果树的寿命其实只有一百年,这棵树最多也只是牛顿那棵树的后代吧。剑桥为什么要把它移植过来呢?我们问了几个路过的学生,有个男孩说,学校是想提醒学生,你不知道苹果何时掉落,科学研究需要灵光一显,但更多时候,需要漫长的等待。剑桥最近的一位诺贝尔获奖者,是人称“试管婴儿之父”的罗伯特爱德华兹教授,在他成功之前,在长达14年里没有任何成果。

柴:您不觉得这个过程太漫长了吗?

校长:作为一个大学,剑桥带给学者最重要的财富之一,是足够的时间和空间。时间是关键因素,它能让学者从容地选择他们所想要研究的领域。而我们所说的空间,指的是让学者拥有如何支配研究时间的自由。
柴:但是谁能够来决定,他的研究是不是有价值的,是不是值得去等待的?
校长:这确实需要耐心。在一些领域,研究成果需要很长时间才能被接受。例如,对于有些成果,科学家可能要等十四到十五年,才能发现它们的益处。而当我们想起哲学家,比如十九世纪中期的维特根斯坦,他的很多理论,直到今天才大放异彩。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 柴:但如果他失败了呢?

校长:问题是你怎么定义失败。没获得诺贝尔奖并不意味着失败,他们也为学校的知识体系做出了杰出贡献,而这体现在剑桥的崇高地位上。
一本书 An Unique Book
解说:《夜间攀爬者》,是我们在剑桥随便一个小书摊上买的,据说绝大多数剑桥学生都读过。这本书详细指导了剑桥每一座标志性建筑该怎么爬上去,也记录了多年来剑桥学生在夜间攀爬中留下的传奇。
柴静串场:这里戒备森严,不向外界开放,被称为是剑桥的心脏,每年的毕业典礼都在这里进行,是剑桥最庄严神圣之地。但是就在一九五八年,某一个清晨,人们醒来从这里经过的时候。突然发现就在平一堂的楼顶上,斜放着一辆奥斯丁牌小汽车,没有人知道这辆车是怎么上去的,因为以当时的起重条件,不可能把一辆完整的车放上二十多米高的斜屋顶。就连救火队员想要把这辆车搬下来,也只好把它零打碎敲,全部变成一个个的零件,才从屋顶上卸了下来。
串场2:这辆屋顶上的汽车一直是剑桥的传奇。不过这个故事中最打动我们的细节,还不是这几个学生怎么样把一辆汽车聪明地狡猾地巧妙地运上楼顶,挑战权威的。最打动我们的,是1958年其实学校就已经知道了那个事情是谁干的。可他们一直守口如瓶,保守这个秘密,也没有给这几个学生任何处分。只是由校长悄悄地给这几个男生一箱香槟。

解说:楼顶上的汽车早已不见踪影,但有些学生的杰作,却堂而皇之地高悬了百年。
拜伦:国王椅子腿
柴静串场:你看的这个雕像是国王亨利八世的塑像,在他的左手拿着一个金色的圆球,右手原本应该握有权杖的地方,现在不知道被谁换成了一条桌子腿。这件事情不知道是哪年哪月和哪个人干的,相传是当年赛因学院的著名诗人拜伦所为,这件事情现在已经无法可考了,但是有一个事情是确凿的。当年拜伦当学生的时候,因为反感学校的禁令不让在宿舍养猫养狗,他就在塔楼左边的阁楼上,养了一头熊。
柴:像剑桥这样庄严的地方,像亨利八世手里的那个桌子腿却一直没有换掉,为什么?

校长:我们鼓励学生争辩,鼓励他们挑战陈规。我们不愿意依靠地位的权威,而将观点强加于人,去束缚思想自由。
柴:但有的学校会认为说,学生这样挑战权威,会对他们越来越放纵,会变的很难去管理学生,你怎么看?
校长:放纵是一个错误的词,学生有权利表达反对意见,就像他们经常做的那样。但这要有一个限度,他们的观点必须遵守学术界的规范。这毕竟是一个学术的社群,意味着我们必须能够容纳色彩斑斓、形状各异的不同观点。

解说:这次采访的时候,我们想请校长先生在此书上签名留念,不过他拒绝了我们。 这不合适吧?我们找一本建校800周年纪念册签名吧?
解说:虽然拒绝签名,乐思哲校长私下跟我们说,那是一本好书。
(现场冲突,和门卫解释,或用门卫阻挡的照片一组进)
解说:在剑桥著名的三一学院门口,我们吃了一次闭门羹。 一次闭门羹 A Cold Shoulder
柴静串场:我们希望能够进入剑桥的三一学院进行拍摄,但是刚才刚走入大门口,就被这位带礼帽的老先生给拦住了,他说,要想进去拍,要经过学院的允许,我们解释说我们来采访剑桥校长的,而且在学校里头的拍摄都经过了校方的允许,他坚持说我们在学院可不会听命于校方,在这条线之内,学院说了算。 解说:中国大学里学院都是附属于大学的,所以我们花了点时间才明白剑桥的学院能这么牛的原因。作为一个大学,剑桥其实更象一个联盟,整个大学由31个独立学院构成。这些“学院” 看起来的主要功能似乎只是学生宿舍、食堂、教堂和图书馆,但实际上,每个学院都有独立的上至行政财务,下至招生教学的自主权。在我们拍摄时,三一学院拒绝让外人进院,也是因为已经进入考试季,担心学生受到打扰。象这样的每个学院的规定,就算校长亲自来,也无法改变。 柴:所以你不是这里的老板?
校长:在很多方面,在我们的观点里,我们更是一个学者。我们认为,一所学校不是由行政人员组成,而是由教职员工组成。我们认为这是剑桥学术繁荣的核心。
解说:学生在大学里上课,回到学院里,有专门的导师负责一对一的督学,他们也针对每个学生的个性特点,对学生的发展负全责。
柴:为什么你要强调老师这个学生一对一的老师跟学生之间特别亲密的关系?
校长:这种一对一的互动对学生的个人发展很重要。作为一个学生,当他做一门功课的时候,他能被客观地评价,他们的观点能被客观地广泛探讨,从而激发出他们在各个领域的新想法。这种互动很难在三四百或是五百人的课堂里实现。我们试图去推广这样一个理念,学院制对每个学生的关注,是我们最为珍视的,我们相信这对每个学生,都是独一无二的体验,也是他们所能受到的最好教育。i
柴静:但是导师制太昂贵了,有人会说,“以做生意的角度来看的话,剑桥每招一个学生都是亏本的”?
校长:作为管理者,我们的职责之一,就是要保证学校有稳定的资金,来实现这一切。我们非常支持本科教育,因为我们坚信剑桥独一无二的本科生教学方式。是的,这很昂贵,但我们将利用一切资源,来确保实现它。
解说:直到受一个学生邀请,我们才有机会进入1496年成立的耶稣学院,去感受学院内部的古老传统。
一次晚宴 A Formal Dinner
柴静串场:今晚七点半,我们会在jesus学院,他们一个正式的餐厅,跟学生和老师们一起晚宴。这是一个很正式的场合,所以要求每个人一定要穿这样的长袍。现在钟声已经响了,你必须进去。 柴静串场:这个就是我们今晚的晚餐,一个鸡块,和有一些水煮的萝卜和青菜。看起来座位不是很大,不过你看看这个用餐的地方,也会像我们一样想起,哈利波特当中的魔法学校。这就是八百年历史当中,剑桥的传统。在这个正式的晚餐上,只有教授和学者可以坐在最上面的高台之上,下面的这个长条桌是学生坐的地方。当教授们进入这个房间的时候,每一个人必须起立,像他们致敬。而且跟随他们一起念完拉丁文的晚祷文之后,才可以坐下来用餐。当九点钟,教授跟学者离开这个房间之后,我们才可以开始拍摄。那一瞬间,确实很多的学生站起来开始欢呼和鼓掌,重获自由。可是让我们印象最深的是,他们所有人站起来,送这些教授出门的时候,拉开椅子那一瞬间的寂静。会让我们想起来身边这个剑桥的博士说的话,他说,有的时候,剑桥的庄严会在一瞬间秒杀所有年轻的叛逆。 解说:我们在剑桥的时候正是期末考试的阶段,以往熙攘的大草坪此刻只有备考学生匆匆而过的身影。在耶稣学院门口,我们正好碰到几个中国留学生,他们告诉我们,剑桥的考试卷子里,从来没有选择题。
柴:什么意思?
男:如果是理科的话,要么就是计算的大题,要么就是一些概念性的讨论。但文科基本上就是论文,大段的论述。基本上没有简单的ABCD的选择题。
柴:那岂不是没有一个统一的标准?
男:对,应该是没有一个标准性答案,就是看考官会怎么看。
柴:听起来有些学生就觉得那不是很好混吗,就是出几个大的论述题,然后论述一下就过去了,你们感觉怎么样?
男:还是比较难。这边的考试并不是严格的分数系统,只有前25%可以拿到一等的学位。 来到这里很多人都是很聪明很聪明的,很努力很努力的。所以要挤到前25%并不是那么容易。
男+女:相对的比例,绝对的成绩。
柴:剑桥的学生考试几乎没有选择题,大部分是开放式的提问。为什么会用这样的方式?
校长:如果你只考封闭式的问题,只需回答是或否,那么只会让考试变成死记硬背的记忆测试。我们想做的,远不只是记忆测试,我们更希望知道学生怎么想,怎么建构自己的想法。
柴;你们希望剑桥培养出什么样的学生?
校长:一个理想的学生应该拥有极高的学术天分,和刻苦学习的潜能。同时,他必须独立,并且在学术上有自由思考的能力。他要有志向,去不遗余力地鞭策自己,同时,具有改变世界的壮志雄心。
一座花园 A Botanical Garden
解说:这条小路,是当年的剑桥学生达尔文最喜欢的地方。漫步在这里,我们忍不住会想,如果没有剑桥培养学生的这种开放心态,发现人类物种起源的达尔文没准只能是一个牧师吧。
柴静植物园串场:作为剑桥学神学的学生,达尔文的日子过得可不怎么样。用他自己的话说,他又懒又不信上帝,所求唯一的就是考试及格,这种情况一直到他认识了在剑桥公开课上的教授,植物学教授汉斯洛,汉斯洛在一八三二年把这片原来是麦地的地方改造成了赛因学院的植物园,在这他教给达尔文怎么去认识天竺葵、忍冬花、甲壳虫和土壤。而且在之后,推荐达尔文登上小猎犬号,开始他人生中第一次环球之旅,这位植物学教授,把一个迷茫的本科生,推上了人生的决定性道路。
解说:剑桥的动物学博物馆,至今还收藏着180年前达尔文第一次环球航行中寄回学校的很多动物标本。航行中,达尔文一直在做切片和研究,每到一个口岸,就把标本寄回给身在剑桥的老师汉斯洛。达尔文屡次在信中提起物种也许是梯级进化的念头,这在当时是亵渎宗教的言论,但他得到的是继续探索的鼓励。1835年,达尔文航行到厄瓜多尔群岛,看到了一些大小迥异,但却有极强相似性的鸟类。

柴静串场:他写封信给汉斯洛说,也许我们犯了杀头的罪。因为他真的相信,动物是可以进化的。就是这一个念头,改变了达尔文的一生,和整个人类对于物种起源的看法。
一次错认 A Wrong Person
解说:在剑河上泛舟时,桥上的一个坐在轮椅上身影让我们激动了一下。调转船头,追至近处,才发现并不是我们想象中的那个人,而河上的游客都象我们一样将他误认为霍金,因人人都渴望见到这位坐在椅上的爱因斯坦之后最杰出的理论物理学家。来剑桥前,我们曾数次尝试联系他,但得知他身体欠佳,一直在家养病,很少出门会客。我们也去他工作的地方尝试过。
解说:这个热心的意大利人,是霍金教授的同事,当他知道了我们的想法,他乐了,他说他来这里工作已经五年,也只见过霍金教授两回。

串场:这是剑桥新的数学中心,在几年前刚刚新建起来,花了六千万英镑,大概相当于六亿人民币。而其中一半,由社会各界捐献给在这里工作的斯蒂芬霍金,也就是继爱因斯坦后最杰出的科学思想家的。不过在二十一岁的时候,当霍金身染重病,被禁锢在轮椅上,只有三根手指能够活动并逐渐丧失语言能力的时候,没有人知道他会做什么。医生甚至预言他将在两年之后死亡。但是两年后,就是他二十三岁的时候,剑桥聘用他成为本校的教授。 柴:霍金教授21岁时他已经得了很重的病,那个时候你们不知道他会创造出什么,在其他学校,他可能会被选择离开,那剑桥为什么没有这么做?

校长:这是一个聪明绝顶的大脑,被禁锢在了一个虚弱的身体里,这是我们需要面对和处理的。因为说到底,这所大学最看重的,是他的大脑所将创造的价值。

柴:但是如果他没有获得后来的这些成就,它能得到学校同样对待吗?

校长:我们的选择永远取决于一个人的潜力。无论他是学生,还是学校员工。

柴:但是潜力这个词听上去很抽象?
校长:它很抽象,但也是一个很主观的现象。世界上不是所有的东西都越客观越好,有时候你要相信你的判断。

柴:但有人可能会说人的判断会出错,可论文的数字不会出错?
校长:我们更倾向于个人的判断而不是论文的数量。因为论文的数量会因学科而异。例如我们的学科,免疫学,我们发表了很多论文,而哲学家可能一生只写一本书,但这一本书所创造的价值,也许比五百篇免疫学论文还大得多。

柴:但我们想那些需要论文数目的行政管理人员可能他们希望会说,我们说了算。
校长:我们不玩数字游戏,我们认为这是对大学本质的滥用。因为最终,为学子授课的不是行政管理人员,而是教授和讲师们,是他们让年轻人被睿智的思想所感召。剑桥的独立思考精神能让年轻人创造出足以改变世界游戏规则的伟大成就,不管是什么专业。我们坚信,这就是为什么剑桥的学生和老师会在世界上脱颖而出的原因,而且最终会将这种品质与卓越在未来传递下去。
柴静串场:在剑桥,这只钟被叫做“吃时间的虫子”。因为在它的顶端有一只凶猛的蚱蜢,每一分钟的第一秒它张开嘴,最后一秒闭上,吞吃时间。这个钟的钟摆是西方的棺材,每到一点钟的时候,它就会重重的一响,来提示人们,距离死亡又进了一步。这个残酷而真实的钟当中蕴含着剑桥的校训,那是苏格拉底的一句拉丁语,他说“我们与世界相遇,我们与世界相蚀,我们必不辱使命,得以与众生相遇。”一个人的一生,非常短暂和脆弱,容易被时间侵蚀。但一所大学,仍然有希望帮助这个人,去实现他认识世界,探索自身的全部征程。
解说:一本书,一棵树,一个人,一次晚餐,一场考试⋯⋯剑桥在国际学术界的影响力,在于他拥有的杰出的人类头脑,从牛顿,达尔文,到霍金,这所大学对这些头脑珍重、爱惜。人们寻求知识,是为了寻求进步,在这个意义上,尊重一切能够达成人类进步的方法,常识和规律,这就是剑桥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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